斋宫站在那栋毫无美感的建筑前时还在因为过于拥挤的街道而不舒服。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踏上这片属于他祖辈的故土,巴黎或者波尔多的生活就是最适合他的,从他出生到现在都是如此。
他此行只有一个目的,找到那个人,然后就走。这两步之间没有其他任何计划,因为他不可能真的掐住那个人的脖子杀死对方,也不可能诘问得出任何问题。
木已成舟,斋宫站在大楼前看着进进出出的年轻人和守在绿植后面似乎在蹲人的少女们对自己说道,Eichi已经死了,他做什么都不会改变这一点。
他的暑假只剩一周,这趟简短的日本之旅后他得立刻赶回巴黎开始准备新学期的课程。
斋宫给匆匆经过的路人让出空间,把自己从散漫的思考里拖出来回到现实,注意到自己这样站着会碍很多人的事之后干脆坐在了花坛边。他戴在脖子上的挂坠因为这个动作滑出他的衬衫,斋宫低头看它,接着抬手把放回到衣服里面,执拗地让微凉的方形挂坠盒贴在锁骨之间的皮肤上。
那里面装的是一张相纸打印的微缩照片,斋宫最后一次按照看护人守则收拾捐赠者生前的病房时在一本书里找到的。那是他手术前借给Eichi的书,所以显然这条项链是故意被夹在里面等着他发现的。
照片的印刷质量并不好,斋宫一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打印出来的,总之他现在不想看见那张小小相片上的自己或者Eichi。
他只是秉承他从小到大的犟脾气戴着它,除了洗澡从来不会摘掉。无用功中的无用功,斋宫也清楚这一点,但是偶尔他会产生一些触感真实的幻觉,这就足够了。
这里真的很拥挤,他抬头时注意到大楼门口聚集了更多的人,自然而然想到那部关于两个外国人相识于东京的老电影。多待几天说不定他也会迷失在这样的日本式的繁华城市里,想想就就让他头疼。
他开始犹豫是不是回酒店避开这么多人比较好的时候,让他等了很久的年轻男人走了出来。因为等了实在是太久,这一刻来临的时候斋宫反而觉得像假的。
那个金发的男人在打电话,面对小心翼翼不知道能不能凑上去的女孩们微笑着接过马克笔在她准备好的CD上签字。斋宫完全没看过他所在组合的任何表演,只是知道存在这么一个人。
或者不如说斋宫以另一种方式无比地熟悉他,对于他的家庭背景,他的身体状态,他的那些所谓的疗养行程。
天祥院英智,斋宫默念这个人的名字,试图在那双布满笑意的蓝眼睛里找到真正与善良或者温柔有关的东西。
他盯得太久,眼神又肯定没多友好,所以很快签完名的男人就注意到了他,在没得到以眼神回避作为尴尬的收场后朝斋宫走了过来。
“你好。”
天祥院在对他问好,这句他听懂了,虽然他完全不想回应。
被冷场的天祥院露出些许惊讶,但还是在皱眉表达警惕前又问了他什么。斋宫的日语没那么好,这次他只能听懂”我””你”还有”认识”这样简单的词,只能猜天祥院在问他是不是和他认识。
他抬头看那张无比熟悉的脸,有点想不起来上次看到Eichi因为听不懂他的艺术而露出同样的表情是什么时候了。
“不,我想我们不认识,先生。”
他用英语回答问题,在天祥院错愕的注视下站起身,不动声色地深呼吸后认真盯着那张生动的脸,从额角的发丝到下颌,完整地看了一遍,就好像它是一副挂在博物馆墙上的画。
“只是觉得你有些眼熟。”
斋宫说完便转身朝地铁站走,把天祥院丢在原地发愣。
他不能再继续待下去,先前斋宫的判断无疑是正确的,别说杀掉天祥院,哪怕是意识到眼前这个人胸腔里跳动的心原本是谁的,都会让那条项链勒得他喘不过气。
他不能在日本待太久,斋宫进入地铁站的时候看着排队的人想,他必然会在随便哪条他叫不出名字的路上迷失方向。
这条路他还是熟悉的,虽然越靠近那栋白色的楼他越觉得喘不上气。这应该和天气没关系,他停在路口时能感觉到风从他身后吹过来,冷而干燥,要逼着他闯红灯一样。
然而他甚至算得上是在这里有个临时住所的,只要掏出口袋里的塑料卡片打开正门的门禁走进几乎没什么装饰只在墙边放了一组沙发和盆栽的大厅再上楼,他就能找到暂时归他使用的那间屋子。
还有坐在窗前等他回来的人,整个屋子乃至整栋楼中唯一能让他感觉好受些的存在。
因为强风他抱在手中的牛皮纸购物袋被捏得到处是褶皱,边缘有些软趴趴的垂下去,像缺水又枯叶的花,不过装在里面的意式冰淇淋还是好好的,也没有太明显的融化。斋宫反锁门时从纸袋的开口看了眼里面白色的纸杯,转身面向窗户难免因为明亮的光线眯眼。迎着阳光坐在床上的家伙好像没察觉强光会对自己造成的伤害,出神地抬头看着什么,在听到开关门的动静后也没有什么大动作。
他们要是想移植眼球,那等把它挖出来的时候才发现已经有瑕疵了,很不错吧?斋宫猜如果自己询问Eichi直视太阳的原因,他一定会这么回答,既轻飘飘又难免带些刻薄,还有那么点儿不切实际。可他做不到责怪Eichi,哪怕Eichi说这话时幻想的很可能是接受捐献者空着眼眶等待医生把一颗半瞎的眼球的塞进去这样的画面。
可你既不是半瞎,斋宫把纸袋放在金发年轻人的手肘边同时忍住叹气想到,现在的人类也做不到眼球移植。
“在看什么,”不过他还是明知故问,就当是给过分寂静的屋子添点该有的声音,“一直抬头看这么晴的天除了眼睛脖子也会不舒服的。”
“你还真是了解我。”
Eichi把头转过来看他手上的动作,笑着低头枕在手臂上时眼睛稍稍向上弯起一个弧度。
“不止了解这个,”斋宫把淡绿色的冰淇淋拿出来放在他面前,忍不住抬眼看他,“今天买到了酸橙味道的。”
Eichi没有收起笑容,视线向下滑去看眼前的冰淇淋。“有些化了,”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告知斋宫一件斋宫已经知道的事情,随后把半张脸买在臂弯之中,“难为你跑那么远还得赶时间回来,宗。”
后半句唐突地变成了日语,斋宫本能愣了一下,接着猜Eichi可能是想起了那位女管家。她是个法国人但会说日语,斋宫的日语有一部分也是跟着她学的,作为Eichi的贴身看护她稀奇地几乎从未驱赶过他,甚至Eichi被允许外出去河边走动时,他的跟随也被默许了。
不过回头想想,兴许连那偶尔的一日远足也可能是她擅自决定送给Eichi的礼物。
“没有化得太严重,”他也用日语回答,尽管听上去很生硬,“在完全化掉之前好好享用吧。”
好胃口*,然后他说,抬手将Eichi过长的刘海别到耳后。
“坏胃口,”偏偏这比他还要倔的家伙不肯动弹一下,弯着眼睛对他说,“替我吃掉吧。”
这样的冰淇淋化掉再冻上口感会被完全毁掉,而Eichi也一定只是在说气话而已。“再融化一点就没办法吃了,”他走进狭窄的厨房拿出属于Eichi的勺子,又回来把它放在纸杯里,“既然觉得我辛苦,就不要浪费它。”
Eichi因为这句话抬眼看他,刻意维持的笑容也和冰淇淋一样一点点融化在八月底的空气当中,再蒸发弥散直到踪迹全无。“其实他们不允许我吃这种东西。”过了一会儿他这样说道,终于直起身子抬手拿起轻质的银白勺子舀起一勺淡绿色的、还算凝固状态的冰淇淋,“但是因为是你,我可以提这种要求。”
斋宫当然知道看护手册上是怎么规定的,为了通过考试他把那上面的所有东西都背下来了,但就像Eichi说的,因为是他,所以Eichi的愿望能被满足,这是他通过那些晦涩难懂的考试的唯一目的。那位女管家已经离开了,他不想让Eichi靠一个素不相识的看护活着。
“看护记录我来写,他们什么都不会发现的。”斋宫这样回应,喉咙里有种被水肿挤压的感觉。
“真好呢,宗,多亏了你。”Eichi吃下那勺冰淇淋,又露出一个明亮些的笑容,“这家店的味道真是一点都没变啊。”
就算斋宫知道Eichi无论怎么笑都有装样子的成分,但他还是会被这样的笑容骗过去,他喜欢看他笑。
“陪我坐一会儿吧。”
Eichi吃着那份不停融化的冰淇淋,怎么样也赶不上固体变成液体的速度,索性他便不再追赶,放慢了速度放弃与淡绿色的甜蜜汁水较劲。斋宫则满足了他的心愿坐在他旁边,陪他一起感受午后的太阳有多炽热。“其实比波尔多好一些,”Eichi说了他心里想的话,声音比融化的冰淇淋还要柔软,“气温要低得多。”
他点头嗯了一声,视线凝聚在太阳形成的那一轮闪耀白光上,想体会Eichi刚才所体会的。
“在看什么,”Eichi的手在他的余光里轻轻搅动着冰淇淋,而柔软的声音还在毫无阻碍地朝他耳中流淌,“是很有趣的东西?”
“没什么。”他听上去倒是有些失了魂似的,大概是因为难以忽视的痛感在从眼眶往下蔓延。
斋宫要丧失他的余光了,仿佛即将失明的错觉越来越明显。他不知道在他回来前Eichi这么盯着太阳看了多久,就像他不知道Eichi在他去巴黎上学的那一年中都经历了什么。
而他确实想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会疼的。”
阴影没有经过他的允许降临在他眼前,而微凉的触感提示他那是Eichi刚刚触碰过纸杯的手。
“很疼。”
在他沉默时Eichi又补充道,手更近地贴在他闭合的眼睑上,稍用力地按压他的眼球,带走了额外的热。
现在我知道了,他想,握住那只手后低下头,再把它攥进掌心。
他们保持这样别扭的姿势安静了一会儿,直到斋宫把他手掌上的每一条纹路都看清楚,才用拇指揩去薄薄的汗,然后松开它。
百叶窗并不能完全覆盖窗户,在斋宫刻意保留一些缝隙后整个屋子更是完全不缺乏采光的状态。疼痛差不多都消失了,斋宫看着Eichi吃掉最后一口冰淇淋,双手放在腿上没有额外的动作。他有点想把Eichi的头发梳起来,它们看上去已经长得影响Eichi正常做事了。
枕头下面就有一个皮筋,Eichi洗澡时会用到它,斋宫犹豫片刻后俯身从Eichi身后伸手摸到它,随后单膝跪在床上,直起腰杆将Eichi散落的头发拢到脑后梳理整齐。
“别动。”他说话的声音不自觉地变轻,手指撑开皮筋套住被攥成一簇的头发,再围着它把皮筋绕两圈固定好。
“这样就好多了。”然后他说,低头亲吻淡金的发丝。
斋宫想要恢复坐姿时被一股力量扯向Eichi,而在倒向从那双虹膜蔓延开的淡蓝时,斋宫最先想到的是自己会不会弄裂他的手术刀口。多余的担心,手术都已经过去几个月了,可他做不到不去想这个,就像他做不到不去想以后的那些事情。
“谢谢。”然而Eichi抱着他,像能烫伤他的温暖的冰。极端的温度让人丧失分辨冷热的能力,极端的感情波动大概是类似的作用原理。
“谢什么?”斋宫条件反射地问,并没有让话题以“没关系”作结。
Eichi却没有回答他,只是把头埋在他肩膀上——或许那并不能叫做埋在肩膀上,他只是用额头触碰斋宫的肩膀,然后是眼睛,鼻尖和嘴巴。
他们在拥抱,在久别一年之后,在Eichi刻意向他隐瞒了残忍的故事、真相又暴露之后。
斋宫抱紧了Eichi的腰,尽管他很害怕摸索途中手只要朝上多移动两寸就会摸到那道无法被错过的手术刀口。
可是斋宫已经太久没有拥抱过他了。
会没事的,他有些混乱地想,马上又意识到这种安抚有多荒诞。他们不剩多少时间了,接下来的每一天、任何一件事情,都只会比现在更糟糕。
“谢谢你。”
Eichi将他抱得更紧,紧到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抖得多厉害。有失艺术创作者的身份,他闷闷地在心底自嘲,你怎么能拥有一双会颤抖的手呢。
但是我就要失去你了,这句话无比清晰地在斋宫脑子里响起,伴随着他的颤抖和抽噎。
“谢谢你,”他听到Eichi的声音离他很近,“谢谢你回来了。”
Eichi细瘦的手指隔着衣服也要在他背上留下一片烙印了,而他感觉不到任何压迫或者疼痛。
斋宫的心脏激烈地跳动着,像要冲破胸前的那片肋骨,在正常搏动间不规律地重重鼓起又重重收缩,随着呼吸制造尖锐的疼痛。
不会好的,就算明天的阳光柔和,成片的云会降低气温,往后的每一天都只会比今天更糟糕。
他作为看护要推着Eichi一步一步靠近死亡,他早就知道的。
他必然要这么痛苦,他早就知道。
晚上十一点站在公寓楼下的话,一般来说是需要抽烟,或者更糟糕一点,抽大麻,然而斋宫穿着运动服站在布满可疑痕迹的人行道上只是在吃一个花生酱三明治。
他当然可以在自己的厨房里吃东西,但他下楼的原因是失眠。他本来可以多睡一会儿,但躺下不过两个小时就被梦惊醒,接着被彻底剥夺了困倦。
按照电影剧本的话,一位失眠的纽约客应当从冰箱里取出啤酒坐在窗边看着河口的夜景喝闷酒,但很遗憾,他既不是酒精的拥趸,也想嘲笑这样的剧情展开未免太烂俗。
饥饿感来得不是时候,他本能想拒绝进食,但胃很快抽痛着逼他找些吃的填进去。他的厌食症在做看护的一年里好得完全,在Eichi面前他做不到表现出健全者厌弃自己正常身体状态的样子。
没有牛角包,他只能用布里欧*简单满足自己的食欲,花生酱是天祥院上一次来买的,他对借用它毫无愧疚感可言。做好简陋的三明治后他盯着颜色可人的面包看了两分钟,随后意识到自己想要的可能还是出去走走。
但他也还是饥饿的,于是事情变成了他换了布料柔软的衣服,拿着那个精致但干瘪的三明治站在公寓楼下一口一口机械地咀嚼吞咽。
今天没有人聚在路灯旁边一起抽大麻,空气的味道勉强算好,斋宫双手拿着自己的三明治,在微凉的夜风里看着依旧密集的车流和对面路口不知道是不是被砸坏的信号灯,尝试为曼哈顿风格荒诞的一角构图。
“呀,斋宫君?”
他吃掉最后一口面包时瞟到了朝公寓走来的不速之客。天祥院穿得有些少,他能察觉到对方在努力忍住寒颤,可能是因为打哆嗦会影响好整以暇的模样。
不过对比之下,可能更不体面的那个确实是穿着运动服啃面包的斋宫。
“晚上好,”他说话的一瞬间脑子诡异的一片空荡荡,“你怎么在这儿。”
“参加完涉的首演庆功派对,来你这里借住,不会介意吧?”
天祥院还是笑眯眯的,而斋宫的精力不足以支撑一场假惺惺的寒暄。“我以为你会留在涉那里,”他说,脑子仍然一片寂静,汽车驶过的声音都变成了某种悦耳的白噪音,“你带了钥匙的吧。”
天祥院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他眼熟的那串钥匙:“斋宫君不用担心呢。”
“啊,那好,”像是有只手操纵着挂在他身上的线一样替他答道,“等会见。”
“斋宫君这么晚了还要出门散步吗?那等会见。”
真让人不愉快,他转身时自己的脑子终于夺回一点主动权,驱使他这样想。
祸害一般的存在。
他可以面对天祥院装出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继续扮演天祥院的朋友,可以等回去之后和天祥院睡在同一张床上,可以明天早晨睁开眼后继续去画那副肖像画,但一切发生的时间点都不能是现在。
斋宫走向那个摇摇欲坠的信号灯,眼前是肮脏的马路和霓虹灯招牌下泛黄的橱窗。
不是现在,现在他只想找个能喘得上气的地方。
*
好胃口,这里是法语Bon appétit
布里欧,brioche,一种法式面包(长条形的Brioche Nanterre可以切片像吐司那样吃)